好梦何处寻
“有人羡慕你，自由自在的流。”
一、
告别凛冬以后，李赫宰独自一人去了一趟南方，说要看看春天。
虽然此时他的腿脚早已不及当年利索，儿女也几次三番欲加阻挠，却仍然拗不过他，执着到底去了。
总是如此，但凡是他想要做的事情，没有人能够改变。
近些年，李赫宰爱上了养花与读书，旧了的金丝边眼镜已经不常摘下。女儿偶尔回家，时常看见他一个人端着咖啡杯看书。有时是外文诗集，有时是历史故事，老式唱片机播着上世纪的钢琴曲，偶然停顿，他便起身浇一浇花。
仿佛凡俗之喧嚣，从来与他无关。女儿陪他吃过晚饭后便道别归家，在路上，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。
她知道，其实只是不紧要。
四十三岁的时候，李赫宰与爱人李东海决定要了两个孩子，一儿一女，极尽疼爱。而如今他们的孙女、外孙都已经念了小学。
女儿常常想，其实她从未走进过赫宰父亲的内心。父亲有一个很自我的世界，在那个世界里，他曾自由而浪漫。虽然平日里他对自己和哥哥也是万分宠爱，但他们依然很怕他。
哥哥曾经说过，父亲毕生的温柔都给了东海爸爸，他们是无法分开的。
那时候她还不太懂得这话的意思，她觉得父亲对自己也很温柔。而直到如今，她终于有些想通了。
因为她眼看着父亲的那个“世界”在一点一点崩塌。
二、
李东海五十岁生日的时候，李赫宰带他去看了罗密欧与茱丽叶的话剧。虽然已经看过无数次，台词都已经烂熟于心。甚至看着看着，李东海都要睡着了。
但却仍然乐此不疲。
不过那日，天空忽落大雨，回家的半途中他们还开着浪漫的玩笑，说像是情人猝不及防的眼泪。
然而到家后，他们才发现儿子上学忘记带伞，淋湿了满身。李东海心疼而着急，嗔怪的看了一眼早上送孩子上学的李赫宰。
李赫宰有一点点难受，他本身就自责，只思虑着“东海的生日”这一点，连天气都来不及顾及。
于是他带着儿子去洗澡，抱着他轻轻地哄好入睡，再回到他们的房间。
借着昏黄的灯光，李赫宰靠近李东海，开口道：
“东海呀，对不起我又搞砸了。”
“李赫宰。”
李东海很少直呼他的大名，这三个字仿佛是有些陌生而疏离的，因此气氛莫名的显得格外凝重，殊不知下一句，李东海说，“不要讲对不起。”
“那么东海，我今天有一个愿望。”
“你说吧。”
“你不要生我的气，我希望你健健康康的，长命百岁。”
“我知道，我知道了。”
似乎就在转瞬之间，莫名其妙的，两个人眼圈就要红了。
李东海还想说话却被吻住。他想说李赫宰你知不知道，你爱我爱的，我都要怕了。
于是那一年，年仅七岁的李小朋友被兜头的大雨淋了个豁然开朗。他虽然很多事情仍旧想不清楚，但唯独明了的是，在赫宰父亲眼里，还是东海爸爸最重要。
至于为什么，他还要再长大些才明白。
人是会变的，那人会面目全非吗？
或许会的吧？当你足够爱一个人的时候。
多年后李小朋友长大了，遇上了心爱的人，结婚生子，再想起当年的父亲。他想，从前父亲并不爱喝咖啡吧，从前，他也不太会煮拉面。
三、
在他们年轻时，有一年冬天因为工作原因去了伦敦，住了好些天。记忆里酒店里厚厚的地毯承载着他们如至云端。后来他们多次抵达那里，谈恋爱，游天地，李东海曾经提议要在那儿买一栋小房子。
不过最终作罢。他们只在那里举行了小小的婚礼，也仅仅邀请了父母、至亲，和友人。
父母看着它们落泪，最好的朋友们为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的祝歌。人人都在说天长地久，讲白头到老，人生在世，爱人爱到如此地步，已经没有什么不妥了。
他们的四十岁，生命无法言说，但不再有怀疑。那天宣誓时，李赫宰突然明白了何以谓之“我也曾把光阴浪费甚至莽撞到视死如归，但却因为爱上你而渴望长命百岁。”
只是同携共老与长命百岁这等好事，总不能被我们同时拥有。
直到四十年后，李东海离开人世后的第二个礼拜，才迟了一点来到李赫宰的梦里。他说他没关系，只是有些遗憾，这一世未能跟你在伦敦定居。
八十一岁的李赫宰早已经是白发苍苍，皮肤皱起要抚摸过才能再度舒展。他终究老了。
夜半醒来发觉自己掉了眼泪。他想，原来爱一个人可以如此刻骨。那么遇见他，与他相知相爱，即使再别离，也实在是三生有幸。
四、
你走后的第一年，我没有办法好好面对生活。我想着随你而去，却怕见你。怕你责怪我不爱自己。
第二年，我把你跟我母亲的照片放在了我的钱包里，如同一直以来的你一样。
第三年，东海啊，我煮的拉面越来越好吃了，不过仍然不如你做的美味。你真的好厉害。
第四年，我想看看你。春天来了。
第五年，很怕忘了你的模样，于是看你最爱的书，听你最爱的音乐，做你常常做的事。
第六年，孩子们都生长的很好，温暖而健康。如你所愿。
第七年，从前我总以为人生漫长，可一转眼，又捱到了今天。
五、
夏日的傍晚总有阵阵蝉鸣，第八十七年，李赫宰只身躺在阳台的摇椅上，幽幽望着窗外斑驳的好景，不知不觉睡着了。
也许终于有些疲惫，竟梦见少年时。
那一年天空晴朗无云，面前那个头发软软的小男孩，正眨着他泪水盈盈的双眼看自己。方才几日未见，竟然那样委屈。
年少时相爱太依赖亲密，而那也是李赫宰奔走此生后，于弥留之际，仍旧无限眷恋的温柔。
漂亮男孩张开双臂缠住他的脖颈，埋头在肩上，轻声低语。
“赫啊，我是真的想你。”
完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