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龄（二）
06.
太狼狈了。
李赫宰一边走一边心想，为什么要觉得愧疚？为什么心依然痛成这样，为什么会憋屈到透不过气。
不是说好了，要做永远相互扶持的朋友。
不是仍然会对女孩子心动吗？
然而，不，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。他们之间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。二十郎当岁时，他们或许还可以说是暧昧不清真假难辨，还能骗自己与对方是友爱难分，可如今呢？
那些异国他乡的酒店大床上的情难自禁，那些假借饮醉的午夜时分的缠绵低吟，那些动不动就轰然倒塌的理性克制。早已经，把他们变得面目全非。
即使说好了彼此会放下，重归旧好，可千般万般好，都不是他们想要的好。
他望着身边的女朋友，出神的想，他甚至依然清晰的记得，他和李东海的第一次是在东京。
那亦是樱花盛开的季节，纷纷扬扬，零落成泥碾作尘。
他们的家族演唱会结束后，全体聚餐，恰逢李赫宰的生日就在不久以后，公司为他庆生，他喝了很多酒，来来回回，醉眼迷离。那么多的亲友，也只有李东海几乎滴酒未沾，不过是为了清醒地照料着他。
可是那天之后的李东海，甜蜜充盈之余，他甚至希望自己也是醉了的。李赫宰无人照料也好，天下大乱也罢，总也好过，他的每一寸骨骼的触感，都缠绕在自己指尖，即便过了很多年，仍挥之不去。
然而他清醒。然而李东海是清醒的，于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，两个人又像是心照不宣的，极少纠结于他们的关系。偶尔明面上互相挑逗一次，已是欲望喷发的极限。
李赫宰是极其能够隐忍克制的人，李东海常常想要触碰他的底线，试探他的边缘，可最终发现，即使他下了舞台就要把李东海带回自己房间撕扯啃咬，他也不会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。
永远那般，永远如往常一般，眼神温柔似水，好似看进了李东海的灵魂。
07.
李东海于睡梦中惊醒，睁开眼愣怔了许久才想起此刻正在李赫宰的家里。
是他的客房，装潢简单明亮，收拾得干干净净，连柜子上摆放的物件都一尘不染。
“看来是有人打理的。”
李东海揉着朦胧惺忪的睡眼暗自心想。
昨晚喝了红酒，昏昏沉沉地睡去，没来得及讲的有千言万语。李东海没有办法平静地再继续睡，他不想再忍了，他想要问个清楚。
推开房间门，只看到李赫宰正一个人准备着两个人的早餐。
不再是速食了。
他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而脱力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，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最后，竟然能爱成几乎陌生的人。
可是爱吗？爱是如此吗？
“起来了，快吃早餐吧，昨晚你有点醉了。”李赫宰转过身来，笑着把李东海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现实，“酒量还是那么差，先喝点汤。”
李东海将信将疑：“…有吗？”他只记得自己晕晕的，快要开始胡言乱语时，抱着枕头便睡着了。
李赫宰盛了一碗海带汤给他，几乎习惯一般，顺手捋了一下李东海额前杂乱松软的头发。而后反应过来，有些尴尬地收回手。
“你过得怎么样？”
“你女朋友…”
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，李东海抬头又低头，喝了一口汤，决定先回答李赫宰的问题。
“我，之前挺好的，最近不怎么好。”
“怎么？”李赫宰皱紧了眉头，“发生什么事了？”
李东海再度抬起头来，直直地盯着李赫宰的眼睛：“没什么，就是太想你了。”
说罢，他把眼下漂亮的陶瓷碗往前推了推，表示自己吃完了。
李赫宰一时失语，他没有想到过去那么多年，李东海这个直言直语的性子还是一点儿没变。他只得小心翼翼的开口：
“分手了吗？”
“早就分了。”
...
“那为什么没告诉我？”
“不想打扰你，你和她呢？”
李赫宰表现的轻描淡写，看不出什么情绪，他收拾着碗筷，抿着嘴冲李东海笑了笑，“你走以后就分了”。李东海也随之轻轻笑，满眼都是朦胧的雾气。
视线愈发模糊不清了，李东海心想，也不知道自己在急切地表达与追问些什么。他好像只是见不得眼前这个人，在自己面前如此冷静又沉着。仿佛多年过去，他又独自垒起了一道厚厚的高墙，再度拒人于千里之外。
他总是如此，灿烂又孤单。
一如当年。
08.
退伍后第二年，李赫宰的工作变得异常繁忙，他从一个设定为“人傻好欺”的男孩，长成了一名真真正正被万千宠爱的优秀偶像。
那时候他似乎刚刚懂得要珍惜眼前人，每天重复最多的话便是“要照顾好身边的人。”
他变得常常后悔与自责，漫长岁月流淌了他一身的温情，少年时他是骄傲的，对待他人虽然算不上差，但却漠然。甚至年纪再小一些时，他觉得一切都是可以自己就做得好的。
未曾想到过，后来他跟李东海纠缠不清那么些年，人生的一半以上都曾一起度过，两个人之间好似没有了隐秘。他想了很久很久，仍然不确定那是不是爱。
那是一种混杂的感情。
可以一起睡觉，然后动手动脚，想要彼此占有，再把欲望掩藏，偶尔明目张胆，更多欲盖弥彰。
李赫宰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，台前幕后，又天南地北的跑综艺，疲惫快意，稍微有空闲，便只能补觉休息。全世界都看得出他变得不一样了，从前他是个极爱傻乐的大男孩，后来变成了雷厉风行的，冷淡寡言的李赫宰。
他开始不经常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私下的生活，并且开了私人账号，混迹在普通人堆里，没有人知道他只关注了李东海一个人。偶尔他会在那个账号上发一发天气与心情，最常说的，是“今天天气xxx，我与他去xxx了”这样一个句式。
他执拗于感情，常常一旦深陷便不可自拔。三十三岁，在此之前也不是没有谈过情。可是那些女孩子总是更多偏爱他，迁就他。他的性子很独，常常逼得女孩们忍无可忍。早在2014年，他还曾交往过一个人尽皆知的漂亮女朋友，入伍前便分了手。原因是，他对她的舍不得，还没有对李东海多。
然而在直面跟李东海的感情之后，李赫宰觉得自己似乎开始变得愚钝，像谈初恋的傻小子，做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，说了好些没头没脑的话语。
譬如三十三岁那年夏天，他和李东海的小分队回归。有一次录节目，主持人问到，两个人之间有秘密吗？李赫宰莫名想到某一个互相交底的雨夜，他们抱在一起，李东海读着他写的日记，他静静听着，窗外风雨骤。于是他鬼使神差般的，对着主持人回答了“没有”。
如果是很久以前，他一定会说有的，不过现在没有了。这个秘密消失的过程，花了很长很长时间。
长到他曾以为，这一生到老，大抵都不会再与李东海分开了。
09.
演艺圈的新人们层出不穷，如大浪淘沙。到了第三十四年，李赫宰与李东海组合中的成员，几乎已经都算得上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登了顶。他们一行人，生活经历比太多平凡人要丰富，况且又帅气干练，人缘极佳，因此个个称得上事业有成。
随之而来的，是家人们对他们终身大事的操心。这一年春天，万物刚被唤醒，李赫宰便被母亲安排了去相亲。她的原话是“你总说找不到合适的，可始终一个人也不是个办法。”李赫宰当然不能直说他正在跟李东海反复纠葛，更不想看到母亲怅然失落，于是一时心软就答应了。
然后相了一个、两个…越来越多。那时他根本无心应付，毕竟心有所属，既自似铁罩铜墙。那些女孩们对他或崇拜或喜爱，总是次次碰壁，回回扑空。其中个别心有不甘的，勇敢刚强的，则日夜不停地与他攀谈。
当时李赫宰几乎已经算得上与李东海同居了，他们同在一个小区，要么回他家，要么回自己家，反正，喜欢独处的那部分人格在李东海面前被撕得稀巴烂。偶尔有相亲对象午夜时分传来的暧昧讯息，李赫宰看完便轻飘飘把手机放在床头。这时候李东海往往会似笑非笑地质问他几句，偶尔兴致来了，会摸过来手机替他回消息。
那是一段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日子。生活好似永远温情而妥当。他们是一直以来的工作伴侣，后来更像是成为了彼此的爱人同志。
李东海常常回想，其实在二十几岁的时候，李赫宰就曾经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，他是他不可缺少的存在。他记得清清楚楚，因为在这种问题上，他们往往都更乐意插科打诨，不多表述。而恰巧那天之前他们为了很小一件事赌气，于是采访的时候听到这个问题，彼此不约而同的，选择了最为慎重珍惜的答案。
你于我，不可缺少，无论是工作，还是人生。我永远需要你。
而年轻时赌气的缘由早已经记不清。三十四岁，他们已经相识近二十年，人生的一大半都曾共同度过，发生过的大事小事数不胜数。他们总是，只记得相爱的时刻，想不起烦恼忧愁。
那时候他们已经可以坦诚说出“相爱”两个字了。
10.
倘若继续去深究，那么更加真实的生活是，三十四岁的李赫宰依然没有学会做料理，他的家里依旧冷冰冰的，虽然各类高科技智能产品有不少，可没什么烟火气息。
还记得当初刚搬家的时候，家里连冰箱都没有，李东海实在看不下去，送了一台给他。后来李赫宰除了煮拉面也开始试着做些别的，虽然常常以失败告终。直到二人心无芥蒂之后，李赫宰开始习惯去吃李东海做的料理，当然，为了回报心灵手巧的朋友，他也会为他洗洗衣服，或者整理一下家居。
李东海觉得，即使他做不到监督李赫宰不吃速冻食品，三餐规律，至少他不会再像从前般对自己太过敷衍。李赫宰虽然细心精致，但那几乎都是其他方面，在整理和穿搭，或者工作与旅行，他看起来完美周全，可只有李东海知道，他有时候其实，很不会照顾自己。
早些年，他勉强自己太多，胃本来就差，后来爱上了饮酒，更常常在苦痛里挣扎。
生活总是让人不忍心一再揭穿。
他们共同吃过很多苦，一起破碎再重组，疼痛难挡又互相搀扶。李赫宰常年肩膀痛，但逢阴雨天，更是基本浑身都会有痛处。李东海又向来体弱，几乎如果不去健身、不养生就会生病。他们的年纪在普通男子之间自然并不算大，甚至正当年。可少年时代的潦倒困顿与拼尽全力，早已经，把他们的身体都透支。
人生又怎会无憾，任谁都了解，他们也曾经踌躇满志，飞天遁地，认为只要肯付出，就一定会得到。而岁月证明给他们看的是，得到后依然有失去。
为了跳舞，李赫宰到三十四岁也仍然不敢怠慢松弛分毫，可他亦明白，他的舞蹈几乎到了顶了。最好的年华终究过去了，凡事都有尽头，更何况是追求。如果不给自己一个尽头，那么也许这一辈子都将追不到。于是他在近几年尝试去做了舞台导演，刻苦钻研，有时累到回家便昏睡过去，次日中午才能醒。
好在后来有回报，在圈内也算得上好评如潮。有句歌词怎样唱，追不到的梦想，换个梦不就得了。
而李东海则是因为写歌经常睡不着觉，运动养生都无效后，只好用药。他时常身陷在工作室里，终日郁郁寡欢，无法走出来。艺术是一个又一个困境，他面对，可又实在难痊。他当然也有心往演员那边发展，可是已经好几年未曾拍过戏，直到三十五岁那年。
时光来得浓墨重彩，又走得悄无声息。为了不做那个被时代洪流轻易就卷走的人，他们付出了太多，无人知晓的气力。
却仍然是，这大千世界捎带而过的，轻轻一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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